那本来是一个明丽的春日。
春天来到了山坡。我不断惊异于大自然的神奇,这山坡上林林总总的生命当中,到底是谁通报了冬走春来的讯息,是风,还是神经丰厚的土壤?反正在这样一个早晨里,整个树林都晓得春天来了。最先醒来的,是那棵年老的白桦。晨曦将收未收,天空懒洋洋惺忪之际,先有鸟鸣,一串串亮着嗓儿啾啾鸣叫的鸟儿生动起来,接着是灌丛,上面枝条你压我我挤你,把个叶苞挤得红着脸鼓鼓涨涨,下面的空隙里小生灵有了动静,悉悉簌簌开端了过日子的响动。
年老的白桦醒了一会了。他咳了一声。咳咳,嗯,他清了清嗓,边咳边伸了伸锈住的枝干,望着本人干瘦的枝条,谋算放叶的日子还有几天。那边,几棵纤细的落叶松有点沉不住气了。在一早探进来的阳光里,感遭到了久违的温度,于是醒过腔儿来,她们伸长了脖子,用稠密却身姿娇好的枝条用力往上够,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去接那阳光,都想最先柔软本人纤细的腰身,最先催出本人的叶子。倒是那些白杨和黑桦们沉稳些。他们不动声色地调转身躯去迎接一缕缕射进来的光线,暗自笑话小落叶松们的乍乍乎乎。急啥!用不了几天,就会刷地一下就全绿了。
这时分树林里走进来几个人。
树们猎奇地端详。这是片沟堵儿,没有路,少有人来。这三个人,背着斧子,拿着看不懂的什么东西,一会拉开长长的绳子量什么,一会又拿出本子记几笔。忽然,一个人抡起斧子照一棵白杨身上砍一下,丝——,白杨长长抽了口吻,另一个人撅了根细小的灌木枝,一格一格地点着茬口数了起来。原来是想晓得白杨的年龄啊。接着这三个人一棵一棵走过了几十棵树,或许是十几棵,在黑桦身上又是一斧子,又开端查黑桦的年轮。树们整个地惊慌起来。他们不晓得还要发作什么,但是隐隐觉得有事情要发作了。
在前面抡斧子那个人是工人大张。查年轮的是小队长,拉测绳的是工人老刘。小队长话不多,只说了一句,今天的任务是测完这一坡的树。树们看见那个大张,听了话气鼓鼓的,嘴里小声嘟嚷,进山一个月了,连着天儿地住帐篷,吃完海带吃黄豆,吃完黄豆吃海带,没完没了地爬山、测树,还让不让人活啦。这个大张,没好气地东砍一下,西抡一下,忽然,眼睛定在一棵树上不动了。
在最细小的一棵落叶松上,趴着一只松鼠,疏松着尾巴,骨碌着讪笑的眼神四下里张望。树们慌张地看到,大张呆住了,这个大个子男人,看着松鼠的神色,既是喜欢又是贪心,仿佛在说,这不应该是大自然的灵物,这只松鼠,应该是本人的宠物,是漫漫一个夏季孤寂帐篷里的玩物!这时分,那个被称为小队长的男人,正在远远的林缘休息,大张悄然地想爬上树来捉松鼠,但松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机,灵敏地跃了几下,反倒跳到更密更高的枝上了,然后回过头,淘气地看着他,似乎在说,来,来呀,来捉我!树们更慌张了,他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不晓得这个生气的男人要干什么,就听见男人嘴里嘟嚷。
哼,我就不信捉不到你!他抡起斧子,斧落树倒,就在一霎时,方才还伸着脖子美美地向阳光张望的美观的落叶松,像傻了一样,一点声音都没出,渐渐悠悠地向空中倒下去了,临接触到空中那一刻,才不置信地哎呀一声。树们紧跟着呀了一声,看见那个抡斧子的男人,眼睛盯着松鼠,乖巧的松鼠在树枝颤轻轻倒向空中的一刹那,不慌不忙地一个起跳,跃上了旁边一棵更高的落叶松。男人急了,他抡起斧子挥向这棵树,小松鼠依样画葫芦,又跃到另一棵树上,这面在砍,那面在跳,功夫不大,曾经砍倒了二十五棵树了。
最后轮到了年老的白桦。这棵树应该是过了百龄了。高高的白桦呈双丫叉,没冒叶子的两根枝干斜斜地伸向云天。惹祸的松鼠就在其中一根竹叉上稳稳地立着。砍树砍红了眼的男人眼睛直愣愣的,仿佛没听见大树急了的咳声,不,不是咳,白桦的枝条晃了晃,是被松鼠晃动了枝还是风吹,白桦的枝条哗哗摇了两下,树们听见老白桦在说,你想干啥,你想干啥!那个男人像没有听见一下,是不是他原本就没有听见呢,只见他赌气似的一斧子砍在白桦身上,显露了白细的肉质,几滴眼泪似的液体流了出来。又是一斧子,再一斧子,白桦嗟叹一声,又一声,吱,吱,白色的碎屑飞溅开来。树们掩着面躲,却见那个男人大声喊,老刘,老刘!叫来了另一个叫老刘的男人,他还指挥老刘,你就晓得看繁华!快,砍个小杆——那个老刘一副刚明白过来的样子,忙不及地砍了棵细小的樟子松,两斧子就砍去上面的枝丫,顶在快要砍倒的树上。嘴里说着,对呀,我帮你撑着,可别让它“搭挂”!就在这棵百年的白桦将倒未倒之即,树顶的松鼠惊惶了,它发现这是棵孤树,正所谓林中树直,林外树弯,林中能长出双叉树,正阐明四周有足够大的空间——松鼠四下里端详,只要一棵杨树离得还不算太远,于是在树将倒未倒的刹那,松鼠一个弹腾跃了进来,可是就在离杨树还有一段间隔的中央,松鼠力尽,直直地坠向空中。两个男人喝彩雀跃了。大张扔了斧子就往空中上的松鼠处跑,空中上满是厚厚的松针和枯叶腐殖质,松鼠似乎摔得有点晕,可是刹那之后便又往起爬。这时分老刘急了,情急之下他忘了去顶那棵摇摇欲倒的树干,猛地把四米长的樟子松小杆狠狠向空中的松鼠砸过去。没等树杆砸到松鼠,百年的白桦轰然倒地,就在主干的分叉处,一个树叉倒在了老刘的头上,另一枝树叉紧接着繁重地砸在他的腰上。
一座孤零零的坟,在倒地的白桦树边上堆起。满山的树静默了。倒是山洼处积雪里的杜鹃灌丛,不知哪一刻悄然地开花了,浓烈的紫色装点着荒芜的大兴安岭,无论是满目滴翠的夏季还是层林尽染的秋天,无论多么浓厚、多么丰厚的颜色都比不了雪坡里、枯枝里的紫杜鹃来得触目惊心。
那个老刘在这个原本是调查的工作日里,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时节,毫无意料地,中止了四十多年的年轮延伸。
接下来的事故处置相对来说平淡多了。不但是这些,连之前的过程,父亲都是轻描淡写地讲给我听的。父亲退休后,喜欢喝点小酒。呷口酒,拈两粒花生米,父亲就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,缓声讲这一辈子在森林里阅历过的事。他轻描淡写地说,森林调查的时分,两个工人为了抓松鼠砍了26棵树,结果有一个人送了命。后来,出事工人的亲属来了,是一个遥远县城里的小学校长。老刘的小学校长弟弟坚持要把坟翻开看看,当时是中队长的父亲同样坚决地阻止了。入土为安,中国人是考究这个的,死者长已矣,何必再去惊扰他呢。那是个讲贡献、讲牺牲的年代。小学校长弟弟缄默了半天,同意了,提出了第二个请求,要把骨灰带回家。父亲也缄默了半天,同意了,只是有个条件,那时防火期未过,等夏天,雨季来了的时分,再办这件事情。家眷同意了。
就在把老刘变成一杯骨灰的过程中,又出现了不测。
那时已是满山青翠了。树枝娇嫩了,枝条像小姑娘的腰枝,温顺地在微风中舞着。满枝的树叶吸饱了水分,油亮亮地伸展。落叶松、樟子松的松针曾经由怯怯的新绿变成了若无其事的深绿。森林恢复了生机。那曾经轰然倒地的26棵树的身体,被蓬勃的各种植物掩盖起来,远远望去,一片活力。炼骨灰的地点选择在一处空场地上,准备了足够多的劈柴柈子,还准备了一桶汽油和柴油,把老刘的尸体架在木头上浇了油,一场大火就熊熊地着起来了。
他人倒还把持得住,大张,这个惹了塌天大祸的人不由得手抖了起来,越抖越凶猛。他拿着一把长柄的铁勺——一根木杆梆着一只铁制水舀子,把桶里的油盛了一勺又一勺倒向火堆。不知是他太慌张,还是白昼里铁勺里带回了明火肉眼难以发现,就在马上要完毕火化过程的时分,一勺明火被他带回了桶里,一个火团轰地一下从桶里喷出,一条前线顺着木柄飞快地扑向大张,他前襟的衣服裤子熄灭起来。四周的人全傻了。
父亲这时坐在不远处的坡上,在阳光下脱了靴子晒泡湿了的脚。状况太过忽然,父亲一愣之下大喊:“趴下,打滚!打滚!”大张也很快明白过来,就地打起了滚。火灭了,父亲光着脚跑了过来,和四周的人一同扶起了大张,只见他很神奇地毫发未伤,脱下衣服才看到,胸前心脏处,皮肤有手掌大的灼伤。
后来,也是搞森林资源调查,又是一个杜鹃怒放的时节里,我去过那片森林。我在满山稠密的林子里徜徉。三十多年过去了。树高,且直,阳光高高地从枝叶的缝隙间穿过,斑驳地照在我的脸上。我像想像的落叶松那样伸长了手臂和脖子用力接了接阳光。树林并不安静。有风。一阵阵,林涛翻江倒海,哗,哗,从前,后,从东,西,将我围在中央。我没看见坟茔。森林回到了童年,满山举着几臂粗的树。我也没听懂树们对我的倾吐。她们在说什么?可是在通知我,我满山寻觅的那倒下的26棵树的痕迹在哪里,她们可有美丽的冢?